濕潤、黏膩、冰涼的小小魚屍躺在手掌心中,鮮豔的色彩尚未退去。
魚兒原先的體溫不知道是多少?阿織一邊想著,一邊把魚屍丟入馬桶中,按下沖水,嘩嘩嘩嘩,魚屍隨著水勢打了幾個轉,被沖入不知名的下水道。
其實,把魚抓在手中,魚兒可是會燙傷的唷!
阿織記起來了,是有人這樣跟她說過的,人類手心的溫度大於魚兒的體溫,所以抓住魚兒,魚兒就被燙傷了。
***
『魚兒:
當我想要將妳牢牢的抓在手中時,妳受傷了嗎?
阿織900907』
***
將信封貼上郵票,若無其事的拿到公司的櫃臺美少女桌上:
「妹妹,今天去郵局時順便幫我寄一下。」
「嗯。」正埋首於愛情小說的櫃臺美少女頭也沒抬的悶哼一聲。
回到座位上,阿織看著桌上的小魚缸,少了一隻魚,看起來空蕩了一些,但是其他的魚兒們仍若無其事的游動著,把手伸過去,魚群就會聚過來,等待食物從天而降
「美玲,妳上次不是說要養魚嗎?這些魚送妳如何?」阿織轉過頭去對同事說。
「啊妳不養了喔?」
「對啊,沒耐心照顧了。」
「厚......妳們現在的女孩子喔,做事都是這樣虎頭蛇尾啦,養個魚也可以養到一半沒耐心,那以後養小孩怎麼辦?」
「管他~」阿織撇撇嘴角:「反正我又不生。」
「妳們現在都這麼說啦,年紀到了就知道了!」美玲不以為然的說。
「唉唷,不要裝老啦,妳也才大我一歲好不好!美少婦~」
「就是啊,我都已經有三個小孩了,妳連婚都還不結是要怎樣喔!」
阿織笑而不答,這樣的質疑她聽多了也習慣了,她拿起飼料倒了一些進魚缸中,魚群興奮的衝上來搶食。顯然多一隻魚或少一隻魚對他們並無任何影響。
「美玲,那這個魚缸妳也一起拿去好了,還有水質穩定劑、飼料、硝化菌那些用品也都給妳,反正我用不到了。」
「厚,這樣我哪帶的回去啦!」
美玲抱怨歸抱怨,還是拿起電話聯絡老公來幫她載魚缸回去。
阿織昨天剛過完29歲生日。既然沒有生日禮物就反其道而行,送東西給別人也不錯,擺脫了一個歲數,也擺脫一缸魚。
***
『魚兒:
可是我擺脫不了妳,關於妳的所有記憶。
阿織900908』
***
今天是星期六,阿織在倒垃圾時順道把信丟到巷口的郵筒中。
這封信,最後會不會跟這一袋垃圾在垃圾場重逢呢?這就是所謂的殊途同歸吧!阿織想著,輕輕笑了起來。
今天無論怎麼跟魚兒分離,過個幾十年,兩個人說不定會被放置在兩格相鄰的靈骨塔位,那時候想在天堂拉著魚兒的手,笑著對她說:「妳看我們也是殊途同歸啊!」
真的能夠,殊途,同歸嗎?
走上了分離的路子的兩個人,還能回到相同的原點嗎?
阿織的心情頓時冷了下來。
「或許我是在地獄呢,誰知道呢?」阿織自言自語的慢慢走回家。
***
星期天。
阿織躺在地板上,磁磚的冰涼透過單薄的衣服,直直熨上她的背。
星期天。一個人。
不必上班的日子,空虛的像是洋蔥一般,一層一層的撥下去,最後還是空的。星期天的存在也是如此,就算可以勉強找些事情做,畢竟還是空的。
早知道就不要在星期六把所有的家事都做完。阿織想。
這習慣,都是被魚兒教出來的。魚兒離開了可是習慣還在。
星期天。一個人。爛習慣。
乾脆來養隻貓啊狗的什麼好了,這樣至少有點事情做。
可是......貓狗可以活十幾年,而自己能活多久都還不知道,如果說自己有一天掛在小公寓裡沒人知道,那餓昏的貓狗應該會來啃食吧?
滿環保的,不錯,可是大概會上社會版,被拍出來的感覺不太妙。
***
『魚兒:
妳能再教我一次,過日子的方法嗎?我忘了。
阿織900909』
***
阿織就這樣一直一直躺在地板上。冰涼的感覺逐漸浸透全身。其實並不想睡,但手腳卻像灌滿了沉重的疲倦,不屬於自己,且動也不能動。
直到,眼淚熱燙燙的從眼角走到髮鬢,又跌在地板上。
啊,地板髒了。阿織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。
起來擦地板吧。
然後,手腳才被慢慢的撿起來,阿織才慢慢的被拼湊起來。
***
一旦學會悲傷之後,好像就很難忘記這項技能,總是不自覺的時時反芻複習。說真的阿織已經不是很記得跟魚兒分手多久了,像是幾個世紀之前的事情,又像是前幾天才發生。悲傷的感覺時近時遠,時強時弱,不曾消失的存在著。
因此也無所謂星期一的憂鬱。
桌子上沒了魚缸,倒是多了一盆綠意盎然的小植物,有點像蕨類之類的。阿織正想要回頭問美玲,美玲已經笑盈盈的走到她桌邊。
「想說妳桌子這樣就空一塊,好像怪怪的,昨天就跑去花市給妳找一個小盆栽,老闆說這種植物不太需要光照,兩天澆一點水就好,這樣子妳應該就不會覺得麻煩了喔!」
「謝謝……」面對同事的好意,阿織有點不知道該怎麼反應。
***
『魚兒:
如果所有的事物都有替代性,我們在彼此的心裡還是絕對嗎?
阿織900910』
***
已經忘記這樣每天寫一張信給魚兒多久了。
阿織默默的關閉今天謄打的第26篇文件,重新開啟空白的新檔案,打下「魚兒」之後卻愣住了。
今天又該跟魚兒說些什麼呢?
日子這樣日復一日,悲傷這樣日復一日,信箋這樣日復一日,魚兒究竟接收到多少呢?或者問,魚兒究竟願不願意接收呢?
阿織楞了很久,很久。
從來都沒有問過魚兒,是否願意提供聆聽的耳朵。
在一起的時候是如此,總是自己一個興高采烈的說個不停,有時候碰巧遇著了魚兒也有興趣的話題,魚兒也會就著話頭說些想法,但是多半的時間中,都是自己像是在獨白般說著。
魚兒就是魚兒,靜靜的浮游在沉默的水中,偶爾冒出幾個氣泡算是回答。
魚兒的離去也沒有預警。
她說,阿織我要離開妳了,這是我的電話地址電子郵件,妳可以來找我,可是我不想要妳來找我。
這是魚兒第一次那麼明確的拒絕阿織。
***
『魚兒:
在分手這麼久之後,我第一次明白自己的自私。
而這究竟是妳的,或是我的,悲哀。
阿織900911』
***
陽光的明亮度總跟想翹班的心情成正比。
但是阿織還是去上班了,為著今天可預期會出現的待處理文件,也為著桌上那一盆聽說應該要澆水的盆栽。
其實阿織並不是那麼喜歡盆栽,因為盆栽沒有眼神。
跟盆栽講話時,妳無法分辨她是不是在聆聽。
魚兒有一雙漂亮的眼睛,單眼皮,眼神很純淨。
魚兒也有可愛的耳朵,小小的像玩具一樣,讓人想咬一口。
魚兒生氣的時候會低下眼,別過頭去不說話。
可是魚兒跟所有人一樣,都沒有辦法關閉耳朵。
走進辦公室幫盆栽澆水之後,阿織忽然覺得很想哭。
在一起的時間那麼長,自己居然從來沒有問過魚兒,究竟願不願意提供聆聽的耳朵?當愛情的熱度退散,只剩下自己還以為掌心中有愛情餘溫,魚兒在離開之後是否仍被自己每日的信件灼烙著?
魚兒妳是不是覺得自己像那個倒楣的地洞,當理髮師趴在洞口大喊國王有著驢耳朵時,妳就算不想聽,也還是只能接受?
阿織在眼淚落下之前遞出了假單,室外的秋陽熱辣辣的熨上來,似乎可以把任何事物都燙傷或是蒸發。
但阿織感覺到手掌中是冰冷黏膩的,像握了一尾魚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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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1/11/2開寫
2002/1/2 結尾
其實開寫的時候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
有一天寫到那篇「我需要一只耳朵」
然後結局就出來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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